东北四线小城(一群说脱口秀的人)
编辑|余乐
这几年,观众们看到了笑果强大的吸金能力,也看到了脱口秀一线明星们的超高人气。但是,在聚光灯之外,像“顶嘴”这样开在小城市里的脱口秀俱乐部里,演员们对收入仍然不敢有什么奢望。
除了易航自己,“顶嘴”的其它演员都是兼职,也几乎没有人有专职的打算,因为在盘锦,专职说脱口秀养活不了自己。“家人也会觉得这个工作不够稳定。”演员陆陆的妈妈最初也反对她说脱口秀,直到陆陆能兼职一个月拿到三四千元,她的妈妈才终于接受。
后来人越来越多,易航就办起了一个月一场的演出,票价30元。酒吧特别小,30个观众就坐不下了,演员上台都得从观众堆里挤上去。朋友们在台上玩各种花活,唱歌、说段子。“自己做的事情挺酷的,就会吸引来一堆人和你一起做。”易航说。
自2017年前后《吐槽大会》《脱口秀大会》等线上节目打开中国脱口秀的市场后,脱口秀文化从上海逐渐向内陆城市蔓延。根据娱乐资本论2022年的数据,全国共142家脱口秀俱乐部,大多数成立于2019年到2020年,覆盖了国内绝大多数省份。四线城市星星落落地筹建起正规的脱口秀厂牌,小县城中也出现了零散的脱口秀演出。
在对笑果文化的处罚通知中,北京市文旅局宣布没收笑果在两场演出中的违法所得,金额为132万余元。这个数字引起了广大网友的热议:“一场脱口秀居然就有60多万元收入?”
如今,“顶嘴”更多追求的是让观众“失智”,在笑的时候有一种缺氧感——放下思考,纯粹地开心。
表演脱口秀一年,墨非还没赚到过钱,上开放麦甚至来回打车还要自己掏22元,还不算水钱。她唯一的进账是新人赛得了冠军,拿到了1000元奖金。好在,能不能赚钱在墨非看来并不重要,有没有写出好段子最要紧。
平常开放麦只有20个观众,但有一次来了130人。那天墨非讲的段子是痛经,“痛经,很痛,怎么形容呢?阿基米德如果说给我一个支点,我可以翘起地球,这个支点就在我的子宫里。”这句说完观众没有笑,墨非还有点心慌,停顿了一两秒钟之后,台下开始欢呼沸腾。
随着脱口秀在盘锦越来越出名,专门跑来喝酒的顾客越来越少,导致酒吧收入非常低。后来,在盘锦市广厦艺术中心的扶持下,易航和小伙伴们把厂牌搬到了新场地。商演慢慢地越来越多,还有投资人来看演出。
“最开始所谓的开放麦就是一个噱头”,没有特意的脱口秀时间,哪天顾客多,易航就给他们来一段。说段子的时候,台下有人在嗑瓜子,有人在闲唠嗑,甚至有观众带了火锅在涮。
如今,在这个行业空前震荡的时期,他们只希望在加强整改和自律的同时,有机会把自己热爱的事业继续做下去。
易航说,自己从业之初总是想着“让观众知道世界是什么样的”,结果特别糟糕——年轻观众听到冒犯的东西,就会“噌的一下”愤怒起来。后来,他改用平视的视角,用商量的语气和观众互动,效果才好了起来。“没有人想花钱来上课。”他说。
这是“顶嘴”的一场日常演出。演员大炮充当主持人,率先和观众互动。台下好几个大喊:“我!”大炮又打趣说,“第一次来还真敢响应啊。”
2023年5月,中国演出行业协会发布公告,就笑果文化旗下脱口秀演员李昊石(House)演出中侮辱人民军队一事,决定进行严厉申斥。此前,北京警方已就此事立案调查。事发后,作为行业龙头的笑果文化在全国的演出均无限期暂停,其余公司的脱口秀表演也多多少少受到了影响。
在上海录节目的这段时间,易航把自己的微信名改成了“小易觉得自己要燚了”。回到盘锦后,他最想做的事还是让“顶嘴”的观众席坐得更满一些。未来,易航还是想搞线上节目,但他也知道,网络会放大一切言论。“线上显然是一条更难的路。”
“脱口秀和任何事情都是可以相容的。”“顶嘴”俱乐部的另一位演员墨非说。
之后,汉雄真正下定决心入伙。2018年,他和易航花五六万元盘下一个店做酒吧,“想给自己一个空间和平台。”酒吧里卖酒,也有驻唱歌手。歌手不在的时候,易航就上去讲几句脱口秀。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易航是老板,顾客都很捧场,在下面一边听一边笑。
易航一上台,场子明显热了起来。场下观众开始欢呼。这是易航做脱口秀的第四年。易航是他的艺名,取自谐音梗:干一行爱“易航”。无论是台上还是台下,他总带有一种亢奋的欢乐,说几句话会大笑起来,仿佛下一秒就要笑岔气了。
“顶嘴”的第一场演出没有收门票,易航和朋友们一共五个人,在台上演了90分钟。演出结束时还下着雨,台下的观众没走。易航问他们,是不是不想走?于是又说了90分钟的开放麦。
演出开始前,演员要和志愿者们一起摆好椅子。晚上7点半左右,观众们相继落座。赶上节假日或者有大牌演员来盘锦,一场能坐200人左右,平时每场观众也就100来人。
在四线城市说脱口秀,演员的创作压力更大。大城市的演员写一套15分钟的段子,可以拿着讲很长时间,但是在盘锦却行不通。大城市里人口基数大,脱口秀观众也多,每个场次几乎都会换一批观众。盘锦观众更新则速度慢得多,有时候演员在台上讲上句,观众就知道下句是什么了。
演出场地不大,收入微薄,绝大多数人都需要兼做其他工作来养活自己。支撑他们走下去的,更多地是与观众之间的情感连接
虽然俱乐部经济上仍显窘迫,但经过几年的开拓,易航明显感到盘锦观众的欣赏水准在往上走,这也倒逼演员们必须拿出层次更高的作品。
易航曾是一名互联网“大厂”的普通打工人,几年前辞去工作回到盘锦,然后创建了这座城市的第一个脱口秀厂牌。演员们来自各行各业,基本上都从未有过演出经验。他们克服了内心的自卑与恐惧,逐渐适应走上舞台的感觉,为观众带来笑声。在他们的努力下,脱口秀文化逐渐在这座四线城市扎根,在东北的二人转氛围里撕开一道口子。
之后俱乐部就开始卖票商演。商演最初,易航还想了一招儿——办盘锦巡演卖票送月卡。几场巡演买了票的观众,都会给免票,保持每场演出下面都能有二三十个人。“其实到最后反而那些免票的人不来了,可能大家觉得该帮的都帮了,最艰难的时候已经挺过去了。”易航说。
脱口秀在国内一直颇具争议,支持者认为这种舶来品本来就是“冒犯的艺术”,反对者则认为艺术不是“冒犯”的挡箭牌。“House事件”更是引来了大众对整个行业的质疑。
2017年12月30日,易航试着开了场脱口秀派对。场地很小,总共只有三四十平米,但场景却让汉雄被感染到了。“时髦的东西,并不是只有在一线城市里才能有,我们小城市也可以。”
在银行朝九晚五的天龙看了一场表演后,就产生了加入“顶嘴”的想法:“这玩意我也能说”。很快,天龙就拿到了新人王比赛冠军,顺利加入了“顶嘴”。
易航认同这一观点,“脱口秀想改变一批人,是不可能的,但是最后发现你只能找到同类的人。
剧场并不算好找。观众要先到盘锦市广厦艺术中心,上到对应楼的二楼,穿过一个威士忌酒吧,才能找到演出场地。这个空间是广厦艺术中心支持的,不收租金。
在教新入行的演员时,易航强调的永远是专业,让他们从一开始就遵守一些专业标准和职业规范。“开黄腔”和“打压弱势群体”在“顶嘴”则是不能碰的禁区。“段子要写得优雅。”墨非总结道。
墨非是一名考研辅导老师,从2020年开始看“顶嘴”的演出,2022年初报名参加了培训班。第一次,她写出来的稿子很差,易航问她:“你这一段到底想表达什么?你这一段的语言别人听不懂,你的情绪是什么?”连珠炮一样的几个问题有点吓退墨非。后来每次易航再问类似问题的时候,墨非都会有点PTSD(应激综合征),“昨天读稿会,我坐在那里手都哆嗦。”
“我问下大家,有第一次来的吗?”
易航和伙伴们从2017年开始默默耕耘,好不容易培育出一块不算大的市场。迄今为止,“顶嘴”仍是盘锦唯一的脱口秀厂牌。这座剧场不仅让演员们多了一份收入,也凝聚着这座四线城市的欢乐,为许多普通人的生活增添了一抹色彩。现在,易航、陆陆、汉雄、大炮和观众们,都期待着表演能继续下去。
2019年,易航决定正式创立一个脱口秀厂牌。“顶嘴”名字来自《麦田的守望者》,读高中时易航特别喜欢这本书。后来发现有乐队也叫麦田守望者,他们有一首歌就叫《顶嘴》。这个名字也和脱口秀的内核相符。
有一次,一位外地的四线城市演员来盘锦讲了黄段子,台下的观众产生了很大的反感情绪。这让易航感到很开心——对黄段子的反感,代表着盘锦脱口秀观众和北京、上海观众欣赏水平的趋近。“吐槽的尺度把握好了就是段子,不好就是低俗。”汉雄总结道。
后来,为了从观众中培养出更多的演员,“顶嘴”也开设了训练营,由易航主讲。课程为期两天,内容围绕在写梗技巧和喜剧理论上,比如喜剧的内核、喜剧的意义。课上还会让大家都尝试写稿。
掀开红色的演出帘子,会看到一个100来平米的场地。红色帘子绕场半圈,中间布置着一个半圆形的木质舞台,上设一米多高的话筒,正中央打出厂牌名字:顶嘴脱口秀。角落里搭起一个黑色小空间,算是后台,道具杂乱地陈列其中。
观众小四从小有严重的自卑,读中学时曾遭遇过长时间的校园霸凌。那之后很多年,他失去了大声表达自己喜怒的能力。没想到,在“顶嘴”,一次效果不好的演出治愈了他的自卑。
事件发生时,脱口秀演员易航正在上海录制一档全新的综艺节目。他希望自己能通过节目火起来,“不至于一炮而红,肯定会比之前有点名气。”这档节目何时上线还是未知数。
除了易航的强调,演员们还会自发地在吐槽后“圆”回来。一次,演员汉雄在段子里夹杂着对老师这个职业的吐槽,然后连忙补了句:“但是我也不配当老师,我文化课分不够,甚至连教师资格证都没考上。”“圆”是为了让观众开心,不冒犯过度,同时也能规避风险。“能做到现在挺不容易的。”汉雄说。
易航一直在思考边界和尺度的问题。他说,“冒犯”应该是开了玩笑后还让对方觉得可爱,而不是骂人,那只是“纯粹的不尊重”。
那是一次开放麦,场子很冷,坐在下面的他也没听懂演员想讲什么。但是,他惊讶地发现,虽然20多分钟过去了,没有一个观众有反应,但那位演员仍然站在台上,继续讲着自己的段子,有时忘了词,停顿一下还能继续。演出最后,观众们一齐鼓起了掌。那场开放麦刻在小四心里许久,他第一次发现,出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,于是慢慢地开始解开了心结。现在看演出的时候,他已经可以自如地和邻座观众交谈了。
几年下来,“顶嘴”逐渐在盘锦培养出了一群脱口秀观众。有一个观众叫“司老师”,基本每场都来,甚至连段子都可以背下来,而且每场都会笑。越来越多原本胆怯的人从观众席踏上舞台,开始尝试表演段子。
3月份,墨非上了开放麦,但直到5月才收获了笑声和掌声。那次开放麦说的段子是墨非自己的故事,写的很真诚。“在那之前(演出效果)一直都比较冷,那一次在灯下,才感觉和大家找到共鸣。”易航高兴地呼吁观众再给墨非鼓一次掌。
2017年,易航从百度辞职回到盘锦。互联网大厂的工作经验在这里没有任何用处,他也不想在盘锦做互联网产品。他喜欢自由,讨厌职场文化,“只要上班就没有办法逃出去。”于是,他想到了说脱口秀。
“如果出现不当言论的话,肯定是禁演。”易航说。他告诉我们。从2019年成立开始,“顶嘴”就非常重视内容自查,无论是打磨段子,还是演出后开复盘会,都会强调不能触碰红线。“这是一个业内人士的自觉。”
国内的脱口秀行业正经历着史上最大规模的震荡。
文|《财经》记者 王雨娟 实习生 刘嘉欣
“原来这么多人都和我想的一样,”墨非激动地说。脱口秀也是寻找同类的过程。想要观众对段子的内容产生共鸣,演员需要依据自身经验创作,写的时候会意识到哪里可能是。
那一年正是脱口秀行业标志性的一年,《吐槽大会》和《脱口秀大会》创造了大量听脱口秀的需求,脱口秀演出开始从一线城市向外扩散。年底,易航找到初中同学汉雄,说起要在盘锦做脱口秀的想法。汉雄第一反应是“在盘锦搞这么时髦的东西好扯”。
迄今为止,“顶嘴”从盘锦市广厦艺术中心迁到了一家商场里。新场地能坐300多人,比旧场地大了一倍多,但是也无法再得到艺术中心的扶持了。每月1.5万元左右的场租带来了不小的财务压力,目前收支还只能打平。
“那一晚我们觉得特别开心,觉得这个事能成。”
一位在台下笑得前仰后合的观众告诉我们,她第一次看到“顶嘴”的演出消息时候,刚刚结束七年的恋爱长跑,恢复单身。在她最痛苦无措的日子里,是脱口秀陪伴了她。“顶嘴”每周一次的演出,她都会买票。坐在台下,进入一个又一个演员的段子,她感到自己变得轻盈起来,痛苦在离自己远去。连续大笑几次脑子似乎会停止运转,“你除了开心不记得任何别的事。”她说。演出停止后,她“只记得自己大笑了一整晚,连因为什么笑都记不起来了。”
后来,在易航的带领下,“顶嘴”才开始转型,改掉那种“低俗”的风格。观众也逐渐改变了口味。
与明星众多、估值达数十亿元的笑果相比,盘锦的“顶嘴”可能更能反映出这个行业中普通公司和演员的生存状态:他们在低线城市艰难地开拓着市场,演出场地不大,收入微薄,绝大多数人都需要兼做其他工作来养活自己。支撑他们走下去的,更多地是与观众之间的情感连接。
起初,天龙对脱口秀没有概念,认为上台就是搞笑,就是玩。后来接触的人多了,听了去一线城市参加过训练营的演员回来分享,才听到“内核”“效果”这些原本没听过的概念。“我们就像是在村里没网、没有通讯设备的一群农村人,听省城来的技术员讲省城是什么样,然后我们坐村口一边抽大烟一边说‘对,这玩意对’。”
盘锦市的支柱产业是油田,常住人口为140万,是典型的四线城市。“小到如果你想拿到一个人的联系方式,只需要打两个电话就可以了。”汉雄说。但是,许多盘锦人对一线城市的流行趋势有很强的接受能力——油田的人大多是跟着父母从外地来的,骨子里带有大城市的习性。
2019年成立的初期,“顶嘴”脱口秀存在不少黄段子。观众都是穿白背心、戴金链子的大哥。那是县城脱口秀的常态。易航却认为那是演员们既不懂,也不会写段子的时期,不讲究创作手法和表达技巧。他希望大学生和白领也能愿意来看自己厂牌的演出。
拍完节目后,易航将会回到老家辽宁盘锦——一个标准的四线城市。在那里,由他担任主理人的“顶嘴”脱口秀俱乐部还在演出,只是观众人数略有下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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