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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外祖母

◎刘艳红

外祖母离开我们，将近20年了。她刚走的那几年，几乎每个月我都会在梦里见她几次，每次梦中都是她生前的那般模样，她的音容笑貌温暖如初，在梦中继续陪伴着我走过生活的点点滴滴。

从我两三岁开始，由于母亲要下地做农活，我就寄养在外祖母家里。母亲是家里长姐，我也顺理成章地成为外祖母孙子辈里的长姐，在外祖母家寄养的那几年，与我平辈的孩子中，只有我和大舅家的表弟，他比我小一岁多。可能先入为主的缘故，外祖母格外疼爱我。一直到后来儿孙满堂，我依然是外祖母和外祖父最疼爱的外孙女。

印象中，外祖母脸庞圆润，虽然因为长期在地里劳作，皮肤被晒了一层黑，但依稀可以看出，外祖母原本的皮肤是很白皙的，到了晚年，外祖母不必风吹日晒便显露出她细腻白皙的面容，加上身材发福，更彰显了她的慈祥之感。

不过，在外祖母中年时，可并没有那样的“慈祥”。我的外祖父，是一个干瘦少语的男人，少时读过私塾，可以说，是一位柔弱书生，喜欢看书读报，对历史或国事新闻可以侃侃而谈，但说起干活，那就另当别论了。而外祖母身体很健壮，在我孩童时的记忆里，她无所不能。

外祖母下地干活，无论男女，总是能挣全队最高分，一麻袋粮食，外祖母一把就可以薅起来扛到肩膀上，干一天活儿回家，外祖父需要坐在他的躺椅上休息很长时间，能干的外祖母，会嘁哩喀喳地把一锅饭做好。娴熟地生火，利用间隙切菜，我在她家里时还会拿出猪肉来，切上几大块，扔到大锅里，炼下油，再把切好的白菜捧到锅里，丢上粉条，些许时候，一锅大白菜炖粉条的“大菜”就出锅了。当然，我最喜欢的，还是外祖母做的“油饼”和手擀面。生面和上水，很快就揉出一个大面团，一半擀面条，一半烙油饼。只见外祖母一会功夫就把大面团变成了大面饼，铺在一块很有岁月感的柳木大面板上，拿出擀面杖，把面饼缠在面杖上，然后挥动着她两只长臂，有节奏地一下一下地由面板前方拖到后方，面与面板的撞击声浑厚悦耳，神奇的是面饼在外祖母手里听话地变大、变薄。直擀到外祖母满意的厚度，她会将薄薄的面饼折叠，再折叠，大约折到我手掌那么长时，便拿出菜刀，像切菜一样，一条一条地切到底，待完全切完，外祖母又像变戏法一样，用她丰满有力的大手把那些切开的面打散拎起来，顿时变成了面条，撒些干面粉，就可以等着下锅了。而我更期待的是另一个面团，因为外祖母会把它变成我最喜欢吃的葱油饼。只见她把面团铺在面板上，擀得很薄，在薄面饼上面倒上一点油，依次拎起薄面饼的四个角往中间油的位置一蘸，再铺平，整个面饼上便都沾满了油，这时还要撒点盐和葱花，然后不知外祖母怎么的扭了几下，就用面饼把带油的一面全部包在里面了，面饼又变成了最初的面团的样子，再用小一点的擀杖，把它摊平，这时候就可以下锅烙啦，正反两面轮着烙，有时候翻面时还要使劲地摔下去，不一会儿，“笑”开的油饼就出锅啦，就着“大菜”，孩童的我便大口大口地吃着。直到现在，每每想起，那种美味，仿佛依然挂在我的味蕾上。

可能是因为体力劳动太累，孩子太多，因此，在我童年的记忆里，外祖母常常是行色匆匆，一言不合，她就会呵斥外祖父和我的舅舅们，还有比我小一岁的表弟，唯独从未呵斥我，甚至一句重话都没有对我说过。最难忘的，便是农闲时，在外祖母烧的暖乎乎的大炕上，她会给我讲很多的故事，我常常听得入了迷，一直都觉得很神奇，不知道外祖母心中怎么会装着这么多的故事，而且，每次的故事都不一样，有神话传说，有乡间趣事，有她少女时候的故事，还有很多妈妈舅舅们小时候的故事……每一个故事都深深地吸引着我，每每陪伴着我入睡，甚至在梦里，我还会延续着她讲的故事……

在那段美好的时光，我还喜欢看外祖母剪纸。外祖母的父母家，其实还算过得殷实。家里有十几个长工，有佃户，她们家最有名的产业应该是做桃酥和各种点心，曾闻名乡里。外祖母未出阁时是一位大小姐，会剪纸，能绣花，但从未干过体力活，更别说下地干农活了。嫁给外祖父后，家道中落，小两口只能自己丰衣足食，而柔弱的外祖父，实在没有力气干农活，只好远赴他乡找了一份类似会计的工作，后来又投奔外祖母妹妹的城市，去贩卖猪肉。那时已经有了我母亲和大舅，当外祖父稳定之后，一度想让外祖母携一双儿女一起过去，可惜他们太小，娘仨往外搬家里仅有的几件家具时，用尽全身力气，也是拖不出去，倔强的外祖母，心一横说：不去了。就这样拉着孩子们自己在乡下过日子。外祖父一生都很尊重外祖母，只好每年回来几次。后来，又有了二舅、小舅和小姨，一个女人带着五个孩子过活，就再也不见闺房大小姐的模样了。

外祖父虽然没有力气，但是，对外祖母的爱，是不言而喻的。他深知外祖母的不容易，所以每次回家都会给外祖母买礼物，也会给孩子们买身衣裳，剩下的钱如数交给外祖母，贴补家用，自己在他乡却是省吃俭用，绝不肯多花一分钱。当然，他也会“怕”老婆，外祖母一发起火来，不管多长时间，外祖父都会笑眯眯地一言不发，这时倘若是我从外面闯进屋来，他一定会朝我使个眼色，朝外祖母努努嘴，仿佛示意我要小心点，不要引火上身，以及向我表达他的“可怜”。外祖母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，即使外祖父闯了大祸，让她生气地连骂上好几天，但每每吃饭时，肉最多的那一碗饭和唯一的白面馒头，一定也是先给外祖父吃的。虽然他们不会表达爱意，但他们一生相互关怀，相互照顾，感情笃厚，直到外祖母病逝之后，每每提起外祖母，外祖父都会潸然泪下，日夜思念，让我们晚辈们心疼又感动。

晚年后的外祖母，不再需要下地劳作，也不再需要快节奏地养家糊口，儿女也都已成家，儿孙满堂，与外祖父共享天伦之乐，便也少了年轻时候的暴脾气，对我后来出生的表弟表妹们也增添了无限的慈爱。但是，对我这个“长外孙女”依然有一份特殊的宠溺。而我，也将外祖母视为心灵的依靠，有点小心思、小秘密，总是愿意跟外祖母说说，直到我参加工作之后，不论多忙，每周末必须要来外祖母家里看一看他们。

记得刚工作时新买了一辆自行车，外祖母围着自行车各种比量，过了一个周，她就给我缝制了一个“外祖母牌”爱心车座套。中间部分是小时候穿过的小碎花棉袄改成的，摸上去绵绵的，四周垂下来的两层花边是表妹小时候的蕾丝公主裙改成，工整细腻的针脚，精致得无与伦比，内侧还暗藏了两根松紧带，可以固定到车座上，每天骑着自行车，心里都暖暖的。有了自行车去外祖母家就更方便了，倘若白天没有空，即使夜色已深，我也要在睡前看一眼他们，他们会从被窝里歪着头，跟我这个最亲的外孙女聊几句之后，便心安地睡了，我也会满足地回家。

外祖母勤劳能干，任劳任怨，把吃穿用最好的一定是留给儿孙们和外祖父，自己只吃穿用大家剩下的。似乎从来没有见过她吃新炒的菜，永远都是吃剩下来的，即使有点不新鲜了，也不舍得倒掉，不管大家怎么劝，她只抿嘴一笑，仍然去吃属于她的“饭菜”。这一点也是让我如今回忆起来最懊悔的事情，也许也正因为这种饮食习惯，让本来身体健硕的外祖母，老年时患上了癌症，而那时的我，刚刚毕业两年，在一所中学教书，怎奈没有转正，工资很低，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改变外祖母的生活环境。待我攒了几个月的工资，给外祖母买了一斤干海参，外祖母怕浪费火，一下子煮了二十多只，老年人健忘，竟然忘了炉灶上的火，把锅烧干了，一向节俭的外祖母为此心疼了很久。

晚年的外祖母慈祥而又和蔼。在我婚嫁的年龄，我跟母亲斗了气，那时外祖母已经生病，唯有外祖母愿意听我的心声，每周末我都要赖在外祖母的病床上，给外祖母揉着病痛的腹部，诉说着我的心事。外祖母又像我小时候那样，轻声地给我讲着女孩儿婚嫁的故事……那一刻，她忘记了病痛，我也忘记了烦恼。得知外祖母去世的那一天，是我新婚后两个月。我是哭着跑回去的，一路上，所有的记忆一齐涌来，泪水模糊着我的双眼，心痛，懊悔，不舍，思念。为什么我就不能多陪陪外祖母再去追求自己的幸福？为什么外祖母不再等等我，给我机会让我孝敬呢？世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：树欲静而风不止，子欲养而亲不待。

昨晚又与外祖母在梦中相见。梦中我的外祖母还是那么的慈祥，那么的温暖，我知道她永远都不会离去，她已融入我的生命里。

（编辑：高一平）

作者简介

刘艳红，生于1981年2月，山东省烟台市莱山区人，烟台市美协会员，莱山区美协秘书长，现任教于山东省莱山第一中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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